2024年6月21日星期五

上學的路

 上學的路


從三歲進幼稚園開始到研究所博士畢業,前後花了24年時間。好長的一條求學路,這條路雖長,但沿途的風光和經歷讓我忘記路途的辛苦。回首來時路,滿是美好的回憶。


我三歲就被父母送到附近的育航幼稚園,從這名字就可看出它是為空軍子弟預備的學校。那時年紀小不肯上學,媽媽每天把我拖到校門口,園長再把我拖進學校。後來漸漸習慣了,就自己走路上學。從我住的村子到學校,中間還隔著另一個村子,一片稻田和一條小溪。上學的路上,常看到水牛耕田,農夫踩水車,稻子長大了,我最喜歡在田裡抓蚱蜢和金龜子。每天身上穿一件圍兜,上面再別一條手帕,就像一首兒歌所說的,三歲娃娃穿紅鞋,搖搖擺擺去上學,老師說我年紀小,來回我會自己跑'。


學校有小班和大班,讀了兩年準備畢業時,才發現小學不收我這個尚未足齡的幼童。於是我又多讀了一年幼稚園。成了年紀最小的留級生。育航幼稚園今天還在,仍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從私立變成了市立。它大概是台北歷史最悠久的幼稚園了。


幼稚園畢業後進入空軍子弟小學,空小在仁愛路空軍總部的後面,每天要坐校車上學。所謂的校車不過就是軍用大卡車,再加一個帆布罩,裡面既無座位也沒扶手,它可以載好幾十個學生。除了我們村子,校車還載附近其他村子的小孩。車子沿著南京東路,敦化路,過復旦橋,轉仁愛路然後到學校。那時在復旦橋下全是稻田,那裡想得到後來會變成台北的精華地段。到學校時,從各地來的幾十輛校車一字排開,學生像下餃子一樣一個個從車上跳下來,好不壯觀。校車內除了前面有一個小窗外都不透風。因為沒有座椅,大家都站著。只要一煞車,大家就倒成一片。有時車上有人打架,一群人在車子裡滾來滾去。從今天的標準來看,這樣的校車完全不幅合安全規範。


有時沒趕上校車,就要走路上學,大約要走半個多鐘頭。有一次和兩個同學一起走路回家,在路上碰見一輛牛車,牛掙脫了軛往前跑,趕車的人在後面追。我們看見牛奔來,嚇得拔腿就跑,這時在路邊看到一個電話亭,兩個同學手腳快,鑽進電話亭就把門關上,只剩我一個人在外面,我在前面拼命跑,牛在後面追,車伕又在後面追牛。好在後來牛被車伕制服,我才有驚無險的逃過一劫。小學六年,我做了六年班長,五六年級時,當老師有事外出,他會把籐鞭交給我,說那是尚方寶劍,我可以隨意處罰同學。我還做過實習鎮長,當過糾察隊長,在學校也算小有名氣。


小學畢業後,進入大同中學讀初中,大同就在我家附近,在長春路上育杭幼稚園的斜對面。我每天走路上學,沿著龍江街,走到長春路左轉,走個十幾分鐘就到。 初一剛入學,老師就指派我做班長,原因是她女兒和我小學同校,我雖不認識她,可是她認識我,所以我又繼續做了班長。初中遠比小學來得複雜,小男孩開始進入青春期,血氣方剛又叛逆,常會鬧事。班上有幾個小太保常常惹事生非,有時在外面打了架,躲在教室不敢出去。同學們喜歡惡作劇,有次一個同學把火藥塗在板擦上,老師上課一擦黑板,火光四射,板擦炸了一個大洞,老師嚇得臉色發白。抓不到罪魁禍首,老師就罰全班到操場上去交互蹲跳。


有次放學,和幾個同學沿龍江街走路回家,走到一半前面來了個小太保,他把其他幾個同學都支開,留下個子最高的我說,你為什麼看我?我嚇得不敢直視,連忙說,對不起是無意間看到的。其實在這一條小路上,怎麼可能看不到對面走來的人。這個小太保純粹是耍威風。好在後來他沒有難為我,就放我走了。那時每天要寫日記,而且要記錄日行一善,可是那有那麼多善事可做,當想不出來要寫什麼的時候,就寫今天打死了一條蛇。三年下來被我打死的蛇,起碼有好幾十條。老師大概認為,我上學的路怎麼那麼危險。


初中畢業後進了建中。建中離我家很遠,必須坐公車上學。每天一大早坐25路公車,從位於這我家附近的起站一直坐到小南門終點站,然後沿愛國西路走到植物園後門,穿過植物園,到南海路的學校,一趟起碼要花一個鐘頭。因為從起站上車,通常有位子坐,可是很快車子就擠得滿滿的。除建中學生外,車上還有很多北一女學生,她們在我們前一站下車。不過坐了三年車,一個女生也沒認識。女生們喜歡在車上看書,看起來很認真,但天和道她們腦袋在想什麼。有次一個老先生上車後,站在一個女生前面,那個女生一副專心讀書的樣子假裝沒看見』老先生見她不讓坐,非常生氣就說,我認識妳們校長江學珠,我要去告狀,告妳不讓坐。可是那個女生鐵了心就是不讓。公車上有兩個位子最好,一個在最前面靠窗的位子,一個在最後的角落,這兩個地方,前面都無法站人,所以當然也就不必讓位。現在年紀大了,坐捷運或公車,常有人讓坐,若有人假裝沒看見,我也會很生氣。


那時每天穿過植物園,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現在偶爾經過,覺得好漂亮。那時國聯電影公司就在旁邊,常有電影在園裡拍攝,我記得看過莬絲花的拍攝也看過女主角汪玲。還有一次經過一個拍攝現場,工作人員正在休息,我見一個草帽掛在牆上,就偷偷的把那頂草帽翻了個面,心想如果他們沒發現,到時電影放映出來就有好戲看了。不過後來我也沒看電影,不知道草帽的鏡頭到底有沒有出現。


進了建中我只做了一年副班長,沒有再做班長,可是我卻帶頭罷過課,號召同學寫聯名信給校長,抗議一個老師教得不好。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好在賀翊新校長崇尚自由學風,沒有和我計較。那時建中中午可以出校園,每次在植物園閑逛,常會碰見一個老師在那裡繞圈子走路,當時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吃飽飯沒事做為什麼在這裡繞圈子走? 現在我知道了,這叫做運動,因為我也常這樣繞圈子走。


建中畢業後進了台大,去學校沒有公車直達,必須要轉車,實在很麻煩。其實從我家到學校的路線很簡單,南京東路往西走,到松江路左轉,經過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松江路變成新生南路,沿著柳公圳一路下去就到台大,路途雖長,但只要轉一個彎。不知為何沒有公車會這樣走。有時公車坐煩了,就會騎腳踏車。我的腳踏車是父親以前騎的, 28吋不會變速的那種。我在車把手上掛一個鐵籃子裝書。上了大學不再背書包,要帶的書通常用一根帶子綁起來免得散掉。女同學則用手捧著書,一副很優雅的樣子。學校裡有很多腳踏車車棚,那裡不僅可以停車也可以修車,總有一個師傅在那裡專門為人修車,我就經常在那裡補輪胎。那時路上汽車不多,更沒什麼摩托車,我騎腳踏車常會耍酷,雙手不扶把手,有時甚至閉著眼睛騎。不過膽大的事做多了,也會出事。有次騎的太靠馬路中間,一個大卡車過來撞到腳踏車把手,我被撞得人仰馬翻,書本散了一地。因為只是擦撞,人和車都無大礙,卡車根本不知道撞了人,揚長而去,剩下我很狼狽的在馬路中間撿書。還有一次回家的時候,從龍江街轉進我家前那個大約只有兩米寬的小巷子,我剛一轉進去就一頭撞上一個小販的推車,當場把我嚇呆了,你猜我撞到什麼?那個小販是賣刀的。推車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刀。還好那小販還算克制,沒拿刀砍我,否則小命不保。


我大學四年幾乎一直都在做家教,通常在學校吃了晚飯,就趕到學生家。我教的學生程度都不錯,家長對我也很好,記得有一個建中生,是蒙古人,很用功,成績也不錯,但他爸爸很嚴厲 ,有天他爸問我,你看我兒子將來學什麼好?我答說,那要看他自己的興趣。他爸說,不行,這種事要我決定,你看他學醫如何?因為他是少數民族,聯考可以加分,以他的程度,應該什麼系都進得去。後來他到底有沒有當上蒙古大夫我就不清楚了。我還曾經教過另一個建中學生,他在大專聯考時沒考上理想學校,想要重考找我補習。結果第二年考上台大電機,不過後來他並沒有從事本行,好像成了股市大亨。


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預官,然後出國留學。我申請到加州理工學院,出國那天是中秋節,穿了西裝在家人簇擁下從松山機場出境,這次學校好遠,離了家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第一次出國非常緊張,進了候機室,才知道飛機要延遲一個多鐘頭起飛,我心想這下完了,約好接機的朋友豈不要撲了空?到時候沒人接要怎麼辦?正當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旁邊一個旅客見狀就問道,你要去哪裡?我答說,Pasadena。他聽了馬上笑說,沒問題,如果沒人接你,跟我回家,我就住 Pasadena,第二天我再送你去學校。我這才放了心,他告訴我他在Pasadena的Colorado Blvd 開中餐館。那時候Pasadena的中餐館不多,在 Colorado Blvd 上只有那麼一兩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後來在Pasaden大名鼎鼎的熊貓酒樓(Pqnda Inn)的老闆。這家店後來擴展業務,成了全美國最大的中國快餐店(Panda express)。


飛機經東京,夏威夷抵達洛杉磯,接機的朋友順利接到我,第二天我就搬進學校。一進校園就發現,有的女生穿著漂亮的長裙,但光著腳丫在路上走。人家告訴我這就是嘻皮。加州理工學院的研究生宿舍非常好,一人一間,房間每個禮拜有人打掃,而且每個禮拜可以換床單枕頭套。宿舍樓下有洗衣機地下室有廚房。學校很小,從宿舍到教室或實驗室,走個幾分鐘就到,比起在台灣上學要方便多了。


在加州理工學院,認識了後來的妻子,結婚後我們搬進學校為已婚學生準備的宿舍。那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公寓,不過宿舍離學校有一段距離,不可能走路上學。我們買了一輛二手車,那是一輛黃色的 Volkswagen,非常漂亮,這車引擎在後面,行李箱在前面,非常特別。從此我們終於從走路,坐校車,擠公車,騎腳踏車,進步到開車上學。做研究生和以前在台灣唸書不一樣。做研究常常沒日沒夜,有了車子很方便,也不怕深夜走夜路了。在出國五年後,我和妻子同時自加州理工學院獲得博士。自此結束了我長達24年的求學生涯。


加州理工學院很小,人情味很濃。我妹妹和我女兒後來也畢業於此。在參加我妹妹畢業典禮時,有一個墨西哥婦人過來打招呼,問說,你以前是不是住在這裡的宿舍?我很驚訝的回說,妳怎麼知道?她說,以前她負責打掃宿舍,所以知道我。由此可見,這裡的人情味有多重。


上學的路雖然漫長,路途或有坎坷,但總充滿了意外和驚喜。與同學結伴同行的喜悅,和獨自前行時對未來的憧憬,讓這條路不致枯燥乏味。從幼童走到成年,從家鄉走向世界,這條走了24年的路讓我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