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日星期二

空軍官校-

 空軍官校-------與空軍的另一段淵源

小時候的志向是做一名飛行員,這個願望雖然沒有達成,但我卻在培養飛行員的搖籃空軍官校做了兩年教官。大學畢業服預備軍官役,我被分發到空軍官校做教官。學校在岡山,介於台南與高雄之間。那裡是空軍的一個大本營,除了官校之外還有空軍通訊學校和空軍機械學校。附近有許多眷村。和我小時候成長的環境非常類似。我被分到官校的教授處,那是負責學生文科教育的單位。雖然是軍校,但和文科大學一樣也要受基本的學科訓練。因為是空軍,所以要學物理,化學,空氣動力學等等。所學的課程和一般大學理科的學生差不多。我做的是一名物理助教,因為只有大學畢業,所以不夠資格教正規的課程,只能負責物理的實驗課。工作非常輕鬆,每天除普通物理的實驗課,頂多有時候代代課,監監考而已。所以經常在辦公室做自己的事。我的年齡和學生的年紀差不了太多,所以和學生相處得非常愉快。

 三軍官校都在大高雄地區,陸官在鳳山,海官在左營,空官在岡山。每到假日高雄街頭都是這些穿着軍裝的學生。不過這些學生中最神氣的就是空官學生,個個雄赳赳氣昂昂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們這些預官雖然也穿軍裝,可是怎麼看就是一個土老百姓。在學校裡,這些學生最怕的是他們的學長,根本不把我們預官放在眼裡。那時候空官還有學長制,高年級生做低年級生的幹部,有權處罰和叫他們做任何事。最可憐的是一年級的,誰都可以欺負他們。我看他們在校園裡經常只有兩個動作,立正和跑步。我看見他們吃苦,就對他們說,等你們升到二年級,要對一年級的學弟好一點,沒想到,到了第二年,這些學生什麼整人的招術都學會了,對待學弟是變本加厲的兇。官校的學生大多來自空軍幼校,也有少部分是外招的,幼校的學生比較能吃苦,外招的學生受不了這種魔鬼訓練,常常在幾個禮拜後就退學了。我曾經碰到一個堅持下來的普通高中畢業生,他聯考考上輔仁大學,但選擇來讀空官,我問他為什麼要讀軍校,他說他什麼駕照都有了,就差一張飛行執照,所以立志要學飛行。

 在官校第四年才開始學飛行,飛行對身體素質的要求非常高,特別是視力。只要是近視,飛行就免談。所以每當我要求他們要用功讀書的時候,他們就會說,如果把眼睛讀壞了教我怎麼飛行?除了視力外,還不能太高,太重。戰鬥機的機艙很小,個子太大是裝不下的。我有一個小學同學的弟弟那時候在官校讀書,是籃球隊隊長,就是因為長得太高而無法飛行。不符合飛行資格的學生在四年級的時候,會轉去通校或機校學其它的專長。即使學了飛行,也不是個個都能飛戰鬥機。有的到最後沒有通過,會轉去學開運輸機。他們被淘汰的比率非常高,稍微出點差錯就飛不成了。我有一個小學同學,當我在那兒的時候正在學飛行。有一次飛機故障迫降嘉義,結果就被淘汰了。一但他們通過所有飛行訓練,就會在衣服上別一個飛行胸章,成為一個合格的飛行員,這時候馬上就顯得高人一等。

 



學飛行是非常辛苦的,第一步要學介壽號小飛機。通過後學中級教練機T-28,最後才是噴射教練機T-33。這些飛機都非常小,坐起來的感覺和大飛機完全不一樣。特別是在學戰技飛行的時候,飛機在天上打滾,身體稍差的就不能適應甚至會暈飛機。飛行教官的要求很高,聽學生說在天上他們常會被整,只要他們犯一點錯,在旁邊的教官來個急升急降或急轉彎就把他們弄得暈頭轉向。這些平常在地上生龍活虎的學生,到了天上還是一條蟲。等到教官覺得你學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會讓你單飛,這時候就是真正的考驗了。有的學生到了天上不敢下來,降落對小飛機而言是比較困難的,沒有教官坐在旁邊,就不知道要怎麼降了。結果是在天上繞個半天,等到油快沒了才硬著頭皮下來。降落的時候如果角度不對的話,飛機會跳起來,甚至會翻過來。當然如果有這種情況,他們的飛行生涯就泡湯了。

 我在空軍官校的那兩年時間過得是非常愜意的。我的上司,理化系系主任苑教官對我們非常好,他喜歡抽煙,每次拿煙出來的時候都要迭一根給我。我不好意思的抽過幾次,愴得我眼淚鼻涕直流,我這輩子也就這麼幾次抽煙的經驗。教授處副主任鄧教官是我大學同學的爸爸。對我更是關照。這些老教官很多都是當年投筆從戎的學生。鄧教官以前是西南聯大的學生,有一次他們開同學會,我和清華畢業的室友也跟著去參加。大家在一起談往事就不像個軍人了。和我一起做物理助教的還有一位是職業軍人。他平時在外面也兼做補習班老師,很會寫黑板。每次他把我們要上的課用各種顏色的粉筆把實騐步驟寫在黑板上,我們只要照著講就行了。


                  在官校服役時照。背景是F-100戰鬥机.

我們上課教室的外面停了兩架飛機,一架是劉承司駕來的米格15,一架是李顯斌飛來的伊留申轟炸機。都是從大陸投誠過來的。米格15非常小,我不知道飛行員怎麼鑽得進去。伊留申就是龐然大物了。當年他們都是領了巨額黃金的反共義士。不過後來好像下場都不怎麼樣。其實駕機叛逃兩邊都有,台灣也有人駕機飛到對岸去的。聽說在我在官校服役前兩年,有一個空官的飛行教官和一名學生駕了一架T-33教練機跑了過去,據説那天他們在做夜航儀器飛行訓練,座艙被罩起來,只能靠儀器飛行,學生沒有經驗,一下子分不清方向,教官就指揮他如此這般的飛,結果把他帶去了大陸。這個學生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跟著教官叛逃去了對岸。

 在空軍當兵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免費坐飛機。只要長官簽了字,就可以坐軍機回家。那時候火車很慢,要花上一天時間才能從南部回到台北。可是飛機一個鐘頭就到了,我家在台北離松山機場很近,所以如果在空軍官校上飛機,到了台北走個十幾分鐘就到家了,非常方便。飛機多半是C-119運輸機。是那種有兩個尾巴胖胖的大飛機,以前也用來載傘兵。我們就經常坐在降落傘的上面。飛機飛得很慢,起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到了天上聲音又會忽然變小,就像汽車換擋一樣。晚上的時候常常看到引擎會冒火光。有一次我看到這種情形嚇個半死,不過隨機的機械士若無其事的說,沒事,這是正常的。和我同時當預官的好多人不敢坐,但我這個空軍子弟不怕,照坐不誤。我坐飛機都是找鄧副主任簽字,因為我是他兒子同學,他多半會買我的帳。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從空軍官校上飛機,不然就要到台南或屏東的機場。

 岡山的上空經常有學生的飛機盤旋。傍晚的時候我愛騎著腳踏車在附近的田野裡逛,迎着晚風看飛機在天上打轉,那種感覺真讓人心曠神怡。在岡山的南邊不遠處就是楠梓的中油煉油廠,我們遠遠的可以看見那裡煙囪冒出的火光。那時候我很擔心如果飛機不小心撞了過去那就完了,好在從來沒有發生過。

 因為工作清閒,晚上沒事,就想著賺點外快。眷村很多小孩要找家教,就會想到我們這些預官。找我教物理和數學的人很多,曾經同時教過三個學生。其中有兩個學生住在醒村,那是專門給飛行員住的村子。其中有一個學生她爸爸在空軍官校做救生大隊大隊長,媽媽是官校職員,哥哥在讀飛校,一家人都在空軍,我心想她書讀不好,將來也進空軍算了。她媽媽對我很客氣,每次去一定有一杯飲料,一盤水果和一個點心。有一次我和室友去爬玉山就向她爸爸借背包,水壺等登山裝備,她爸因為管救生大隊,所以什麼都有,借給我們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另外一個學生,父親已經駕機失事殉職,和媽媽相依為命。有一次她對我說,老師下禮拜我要請假,我問為什麼,他說我要去參加媽媽的婚禮。這就是在空軍眷村有時候會碰到的事。

 我服役的那段時間,在岡山的信義會禮拜堂做禮拜。信徒多半是附近眷村的人,很有趣的是他們選出的執事大多是官大的,好像官大在教會也該作官。除了主日崇拜,我還參加青年團契,和那裡的年輕人經常玩在一起。我在教會還認識了兩位也在服兵役的人,一位叫林陸原,北醫牙醫系畢業,在官校做醫官,另一位是江榮義,神學院畢業,是林陸原做表弟,在空軍通校服役。他們兩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林陸原說,他的辦公室就在跑道頭,每天就為那些學飛行的學生禱告,希望他們平安。他在教會裡愛上了一位眷村的女孩子,女生是學物理的,又是外省人和軍人子女,林陸原的父母不同意。一定要他娶個也是學醫的本省人,而且對他緊迫釘人,不許他和那個女孩子交往。他在父母脅迫之下與一個在台北的䕶士訂了婚。那個女孩心灰意冷就出國讀書去了。我心想這一對情侶就這麼硬生生的被拆散,多麼可惜。那知他們的愛情感動了上天,第二年在我快退伍做時候,女孩從美國回來和林陸原結了婚。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清楚,也不知道林陸原的父母怎麼改變了心意,不過這確實是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他們現在定居美國在美國行醫。

 再來談一談另一位,江榮義,他服一般的兵役並不是預官。那時候他住在一所教會所提供的房子裡。他是一個非常有熱情並且充滿點子的人。他的爸爸在花蓮做牧師,親戚當中有好多人都是牧師。他立志也要做一位傳道人,他告訴我許多在讀神學院的時候發生在他身上的神跡。在住的地方,他設計了好多機關,比方說門一開收音機就會響。他常打電話給我,他的分機是461。辦公室的同事毎次接到他的電話就會對我叫461找你。有一段時間他找我做禱告同伴,每天晚飯後約我在官校門口禱告,那裡的蚊子多,根本無法坐著不動,就只好一面走一面禱告。我們退伍後,他又去神學院進修,後來成為一位宣教士,在非洲宣教20年。我後來的教會對他有一些資助,所以陸陸續續會收到一些他的訊息,他先是在賴比瑞亞後來在南非,都是向當的人宣教。.我每次看到他寫來的信,都非常受鼓舞。信中很少提到自己的事,多半是講他傳福音的事工,代領了多少人信主。他太太也是宣教士,他們一家人和兩個小孩就和當地的人住在一起。這與一些西方宣教士不同,因為他不是白人又願意和土人打成一片,所以宣教的果效很好。他現在已從宣教工場退休,目前是台灣浸信會神學院的教授。幾年前我還邀請他到新竹我們團契來分享宣教的經騐,他的見証生動感人,他還教我們唱他寫的宣教詩歌。他還是和當年一樣活力十足。很難想像我當年認識的一個小兵,居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宣教士和神學教授。

 在官校也有一些學生是基督徒,他們組織了一個團契,也邀我一起參加。我們每個禮拜六找一間教室聚會,跟外面學校的團契沒什麼兩樣。可是在軍校,這可不行,後來學校知道了,勒令我們停止聚會。沒辦法,我們就把聚會的地點改到附近的教會,每個禮拜天在主日崇拜前聚會,內容不外就是唱詩,禱告和查聖經。那曉得這事又被學校知道,又下令禁止。不僅如此,每個參加的人都記過處份。學生每人記一個大過,而我這個教官記兩個小過。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被記過。那時候軍方保密保諜草木皆兵,不管什麼聚會都認為有不良意圖。校方也沒有事先警告我們,一紙處罰的命令就這麼下來了。公文下來的那一天,我正好跟着教會跑去六龜山地育幼院訪問,不在官校。教授處的長官看到公文非常着急,到處找我這個沒請假就溜出去的小教官。等到我拿到公文,打開一看,記過的理由是「參加非法社團活動」。這可是天大的罪名,在那個戒嚴時代而且在軍中,這個罪名就像指控我是共產黨一樣。我心想這下子我的出國夢想可要泡湯了。不過後來這個記錄並沒有跟着我,我出國留學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我不曉得空軍官校為什麼對教會聚會那麼敏感,他們這樣做是明顯的違反了憲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這一條。不過在那個年代誰敢講一句話,都只能自認倒霉。

 官校的學生在學校都需是排隊走路,他們走的都是那種大慢步,步子很大但動作慢,看起來非常整齊而且沒一點聲音。我們這些預官沒人管,沒什麼規矩,我常穿個短褲,騎一個破腳踏車在校園裡逛。有時候後面跟了一大隊學生都不知道。有一次一個帶隊的隊長把我攔下,說道,你看你這個樣子,那裡像個教官?晚上,學生呆寝室自習,我有時候會到他們宿舍作輔導,我坐在會客室裡等他們來問問題,我有一個簿子,每一個來找我的學生都要簽字,第二天要交上去算業績,通常真來問問題的不多,不過每次都有幾個學生會跑來找我聊天,然後說:教官,我看你生意太差,我來幫你簽個名。軍校的學生豪爽,直接,不會像外面學校的學生那麼多心機。一般人對軍校學生常有一個誤解,認為去讀軍校的都是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的,其實不然,我在官校碰到很多優秀的學生,他們不但身休好,腦袋也好。就像我前面說的,很多讀空官的學生本身就是空軍子弟,他們從小就立志要作飛行員。我在退伍後和學生就失了連繫,不知道有那些人做到高官。在幾年前我曾和一位當時的學生連絡上,他在官校的成績很好,從軍中退役後,做過遠東航空公司的總經理。

 歲月如梭,我兩年空軍教官的生涯已是近半個世紀前的事,現在的岡山已非昔日的岡山。當時的眷村早已消失不見,那時的長官多半已經不在人間,學生大概都已從軍中退役,那時候的飛機也許只能在博物館裡找到了。不過那兩年的時間我絡生難忘。我認識了一些摯友,親身體驗到軍校的生活,瞭解到一個立志飛行的年輕人,他行的㥬惶,成功時的驕傲與失敗時的沮喪。我以曾經是一個空軍軍官為榮。身為一個空軍子弟,雖然我沒有實現兒時的夢想成為一個飛行員,但我在培養飛行員的搖籃與未來的飛行軍官共同生活了兩年, 這是我一生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