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大學同學林文蔚所撰,記載50年前在馬祖服預官役時的故事,那時要服兩年兵役,沒有人抱怨,現在就成了我們珍貴的回憶.
除了少數支援「反共救國軍」的小單位之外,防砲(俗稱高砲)大概是在空軍中,唯一會被派到外島的部隊了。當我得知將被調到馬祖時,距離退伍還有半年。許多人對我說,你的運氣真好,有機會到外島玩幾個月。我知道這是安慰的話。
幸虧我被派到的是馬祖最大的島嶼 - 南竿島。船從基隆出發,抵達南竿時天還沒亮。天氣雖然又濕又冷,但是岸上已經有許多陸軍官兵在等著。這些部隊是來負責搶灘的。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在下次漲潮以前,把船艙裏面的補給品搶運出來。
我們一行十幾個人,是負責清點交接的先頭部隊。下船後,扛著個自的裝備,在寒風細雨中等待卡車載我們去新的營地。回頭一看,搶灘的工作已經開始了。那些倒霉的「戰士」(官方在報紙上如此尊稱充員兵),一個個背著糧食袋,排成一行往前移動,就好像螞蟻搬家一樣。
在螞蟻的遷移過程中,不知有沒有開小差的份子?這個問題,即便是動物學家,也可能沒有答案。但是,我只要稍微掠一下搶灘的革命軍人們一眼,便知道他們中間不可能有偷機取巧的同袍。
我為什麽對友軍的紀律這麽有信心呢?因為他們有一套簡單的監督制度。他們在每個士兵的軍帽上貼了一塊白布,上面寫著醒目的號碼。搶灘的健兒們按著編號依序進出,任何人來監督,就算在黑夜中,也可以很快的看出誰在誰不在。再說,如果有人膽敢在搶灘中失蹤,回營之後,面對的處罰應該不是關一兩天禁閉就算了的事。在這個嚴格而又有效率的制度下,兵勇們既不敢,也不可能開小差。我不得不佩服友軍的智慧。
幾個星期之後,我對當地的民俗開始有了粗淺的認識。馬祖人講福州話。講福州話的閩北人和講泉州話的閩南人是世仇。馬祖人不但敵視從台灣來的軍人,也對中華民國政府沒有向心力。跟據曾經到過馬祖數次的資深士官長說,馬祖人怨恨我們,因為他們不但被政府嚴禁與對岸的鄉親來往,又被多方面限制和台灣做生意,讓他們很難改善生活。
馬祖民風保守。我所看到的成年女人都穿著長袖上衣和黑色長褲。她們態度冷漠,就算收下要價不菲的麵錢時,也沒有笑容。
士官長警告我們說:「你們絕對不可以上馬祖小姐的床。」
他如是解釋:「我不是耽心你們被抓到了,就必須和她們成親,而且至少得在馬祖住上十年。而是怕她們的房間後面藏著水鬼。」
(按:我方蛙人稱為兩棲健兒,而敵方則叫水鬼。)
這些忠告,不知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如果只是從一個或兩個士官長口中講出來,當做笑話也就算了。但是,要是一羣士官長都這麽說,便由你不得不信。
南竿島是塊大岩石,交通不便。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走的是歧曲的山路,或者跟本沒有路可走。假日閒逛時,偶而會經過一個或兩個門板破落,雜草叢生的碉堡。這些碉堡沒有人駐守,因為某年某月的一個夜晚,睡在裹面的兵仔都被水鬼安安靜靜的摸了,然後割下一隻耳朵回去報功。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進去住,久而久之,它們就變成廢墟了。這些恐怖的棄堡,一度是用來防身的,而現在則是拿來提醒士兵,晚上站衛兵如果打瞌睡,後果不是開玩笑的。
不過,馬祖的兵仔並不是永遠都過著緊張灰暗的生活,他們也有輕鬆開朗的時候。春天到時,有人說:「南竿島的最西邊有一間冰果室,裹面有一個查某,整個馬祖列島就只有她穿裙子!」這個振奮軍心的消息,在連上以及附近的單位不逕而走,許多人假日都特地到那家冰果室看這位身穿洋裝,面帶微笑的小姐,順便吃一碗冰。
在戰地住了幾個月之後,我也學到了一點防身術,但是不是拿來對付水鬼的。
營房附近有一位小學生,上課前都會走過來賣肉包子。這個孩子,為了幫家裹赚點錢,每天清晨必須穿梭於眾多兇狗盤據的山坡。這些惡犬,是兵仔養來提防水鬼的。它們不但會叫,也會咬人。
我很好奇,連我們大人都不敢隨便進入别人的單位,而一個小孩子,居然能在犬牙交錯的陣地中通行無阻。他靠的是什麼呢?原來他的法寶就是褲袋裏的小石頭。每次被狗吠叫追逐時,他就會首先蹲下身來減少被犬隻攻擊的正面範圍,然後掏出一塊小石頭,砸向不識相的狗。這些猛犬,不管有沒有被打中,只要看到他一揮手,就沒趣的溜走了。
這招御狗術,在新大陸好像也行得通。來美國後,我曾經帶兒子在附近的社區散步,遇到一頭巨犬對我們擺出極不友善的態度。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位賣包子的孩子,立刻蹲下身來尋找石頭。但是美國太乾淨了,想要在道路旁邊找一顆石子,可能比在馬祖撿一塊又乾又硬的狗屎還困難。情急中,我只好做出一個虛晃的動作。而我投擲的動作還沒做完,這條英武的寵物犬便跑開了。
在那無戰事的西線,除了生活單調之外,最大的抱怨就是伙食太差。每次開榮團會,總會有人提出來,希望上级幫我們改善。事實上,這等大事,在連级的榮團會中拿出來討論,根本沒有意義。因為第一,整個連中,只有連部(約三十幾個人)是最大的單位,其餘的人(九十多個人)則分成十六個班,分散四處,各自生火起灶。提案的人自已也清楚,辦五個人的伙食,不能和辦一百個人相比;第二,馬祖物價高,就算行政院長來也無策,而我們的連長當然更沒有辦法。他只能建議大家多多利用空地種菜養雞。
這個主意,不必連長指示,我們早就知道,也已經在實行中。全連十六個班,有的四,五人一班,有的六,七人一班。每個班有個自的碉堡和陣地,也有自已的菜園和雞舍。其中有一個班離海岸最近,也最容易被偷襲。班長是一位資深士官長,姓黎。而我這個小預官就被指定和他們同住,一起共生死。
由於年輕士卒白天要輪流挑水煮飯,晚上得站衛兵,所以生產的工作一般由老班長(他們都不到五十歲,但是比我們老)來負擔。黎班長說馬祖土地貧乏,菜不好種,不如種高粱。高粱成熟之後,可以賣給馬祖造酒廠,價錢還不錯。
黎班長也買了幾隻小雞來養。野放的小雞長得又快又健康。公的長大了就賣給民家,母的則留下來生蛋。母雞到處下蛋,班長到處找雞蛋。找回來的雞蛋,班長把它們集中起來,放在雞舍中的雞窩。母雞就會乖乖的坐在上面孵蛋。
古今中外,雞犬與眷顧它們的人類,彼此依賴的關係可能大致相同,而撿蛋的工作也應該是每個農家生活的一部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地區的農民比較辛苦,除了工作,還是工作;而有些國家的農民就比較幸褔,除了工作,還有娛樂。在美國,每年復活節一到,教會,幼稚園,和小學就會舉辦撿塑膠蛋的遊戲,讓小孩子享受在野外奔跑,拿到奬品的樂趣。每當我看到這些孩子撿到彩蛋時快樂的笑容,就連想黎老班長找到雞蛋時,臉上滿足的表情。
有一個夜晚,我從外面吃麵回來,聽到母雞一直在叫,聲音跟平常極不一樣。我很好奇,便走近雞舍,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在手電筒照射下,但見一條手臂粗細的蛇身,橫在眼前。
我一心掛慮母雞和雞蛋的安全,便朝著碉堡大聲呼喊:「衛兵,衛兵,趕快拿槍過來!」
我心想,用手去拖蛇恐怕不妥,拿槍桿子把蛇捅出來大概還行得通吧。但是叫了半天,衛兵並沒有過來。
我又用充員兵都聽得懂的語言,盡力喊著:「提槍來,提槍來!」
吼了半天,還是沒有任何人過來幫忙。反倒是那條蛇,大概是被燈光嚇到,(蛇應該沒有耳朶吧?)已經慢慢的爬走了。
衛兵去小解嗎?怎麽會聽不到我的呼救聲呢?其他的戰士呢,都到那裏去了?失去了吃蛇肉的機會,有些人應該會很失望吧!
我走回碉堡。低頭一看(碉堡只有一部分露出地面,其餘在地下;入口處高於起居處),但見值勤的衛兵坐在床板上,雙手抱著卡賓槍,呆呆的看著我儍笑。黎班長不在,大概是和朋友喝米酒去了。而其餘的人則縮在角落,個個神情驚恐。這羣健兒,就是我和黎班長將來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
我對他們哼了一聲,說:「水鬼又沒有來,怕什麽?我要你們出來,為的是救雞母,不是救我。不過是抓一條蛇而己,有什麽好緊張的。」
蛇影杯弓,疑鬼疑神,這就是恐怖故事聽多了的結果。其實,當我們被派到馬祖時,水鬼早就成為過去式了。兩岸的領軍階級大概意識到,派一羣精銳的蛙人部隊到敵後,用他們的生命去換取幾隻耳朵,不但本益比太高,也不能收攬到對方的民心。再說,我剛到馬祖時,兩方每隔數天就互打一下宣傳彈。後來越來越少,以致完全取消。
至於我呢?在這緊張而又平和的氣氛之下,也安安全全的從前線退役下來了。
我把身邊的馬祖鈔票換成台幣之後,剩下的事就是打聽運輸船何時啓程。然而,好事多磨,來了兩個颱風警報,一連十多天,船隻不能在海上航行。上級便依照規定,指示退役人員,在離開馬祖之前,必須照常執行任務。但是我們已經退伍了,雖然軍服還沒脱下,那位長官會命令我們做事呢?而我們又那敢指揮下級呢?我在營地天天無事可幹,一心想回家。這種米蟲的日子,比等候上級視察還要難過。
終於,船把我們送到基隆,辦了退役手續。我把軍服交還國家,成為一般百姓。一位幹員把我的返鄉車資,午餐費,還有我在馬祖當米蟲那幾天的本俸,主官加级,以及外島加級,讓我過目之後,一拼折現交給我。拿到明細表和現金袋,我很驚奇,也很慚愧。在馬祖的最後幾天,時時刻刻等吃飯的我,居然還有錢拿?看來,一向忽視基層的國軍, 已經有一套保障下級官兵福利的制度了。
只是,國防部大概沒有考慮到,甲已解而無田可歸的我,今後如何維持生計?
走在雨港街上,腦中一片茫然。辦了半天手續,肚子小唱空城。我伸手探進隨身行李袋,摸到一個信封,裹面的現金似乎還不少,這就是我靠自己的勞力累積下來的所有。我真慶幸在馬祖那幾個月,沒地方用錢,存了幾仟圓,再加上剛剛才領到的數佰圓,或許有一段日子,我不必向父母伸手要錢了。
想到這裹,我心安了不少,便愉快的踏上返鄉之途。吃飯的事,回家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