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書三十年,不知身上是不是有了教書先生的味道。每回去商店買東西,十之八九店員都能猜出我是教書的。人家說暴發戶有銅臭味,窮書生有窮酸味。可是本人既非腰纏萬貫,也非迂腐的書生。難道教書也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是我特別喜歡說教?還是我道貌岸然?我太太說:都不是,總之你看起來就是個教書的。
不過我確實好為人師。大學時做家教就已經教過許多學生。我曾有一個學生考上第一志願台大電機系。服兵役時我是空軍官校的教官,即使住在官校宿舍我還身兼三份家教。在美國時雖然不是教書的,但因是在研究單位,也常被邀去授課。我曾做過大學裡延伸課程的老師,也曾在大型國際會議裡教過短期課程。
回到台灣,在交大一教就是三十年。第一批的學生現在都已五十多歲了。這裡的酸甜苦辣應有盡有,不過大部分時間我是樂在其中的。我已逝去的妻子是清華大學教授,在我剛開始教書的時候她敎我一招,非常管用。她説在教室裡你一定要讓學生知道,你是這個教室的老大,這樣學生才不令爬到你頭上。現在大學生的風氣普遍不太好,有人遲到有人逃課,有人上課吃東西有人上課講話,他們不把老師看在眼裡,因為他們認為他們是教室的主人。我妻子的辦法是每節課她都會先到教室等學生,讓學生知道老師才是教室的主人。我的辨法不是這樣,但同樣是竪立權威。在每學期第一次上課時,我會和他們約法三章,我說你們如果認為有權逃課,我就有權拒絕教你們。如果你常缺課的話,我會不准你們進教室。我還會說,我給的學期成績會加入印象分數,如果你們讓我看不順眼(遲到早退,不守秩序)我一樣會扣你們的分。當然除了威吓之外,我還要曉以大義,父母養你們花錢供你們讀書,如果不好好唸的話那是不孝。你們是來向我求學,不是我求你們學。經我這樣一番說教,學生就不會亂來,學習的情況也會比較好。有些年輕教授沒有經驗,弄得老師怕學生,學生不好好學,老師一點辨法都沒有。
當然做一個老師的先決條件是自己要有學問,要認真教書,否則就沒有資格要求學生。這一點我問心無愧,教書30年我從來沒有馬虎過。教書有一件最困難的事就是在學期末了給成績的時候。有人分數高也有人被當掉。這固然跟他們的努力程度有關,但難免也和他們的天資有關,有人非常用功但就是學不會,這怎麼辦?我通常會在最後期末考的時候,寫一封信給每位同學。我說:因為制度,我必須憑着考試成績給大家一個分數,但分數只是用來衡量你們對這門課理解的程度,它並不能衡量你的為人。成績不好可能是你不夠用功,也有可能你的志趣並不在此。如果是前者就要以後加倍努力,如果是後者你可以考慮換一個學習的方向或領域。人生的路是漫長的,我們決不能因為一次考試的挫敗而喪失了志氣。我更不會因為你考不好而瞧不起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要讓他們知道考不好並不等同於失敗。人生的挑戰很多,只有能面對挑戰才是成功者。
我通常給了成績後就沒商量的餘地,但有次有個學生來向我求情讓我啼笑皆非。他很誠懇地對我說,“老師,我這學期成績不好,可不可以跟你借幾分,下學期我還修你的課,到時候再把分數還你。”我答說,“如果下學期你還是被我當掉,你拿什麼還我?”他聽了後,只得摸摸鼻子走了。
我常把上課比喻成表演,老師是台上的演員,學生是台下的觀眾。如果演員表演得好,觀眾自然有掌聲。如果表演得不好,台下就難免有噓聲了。一齣好的戲除了要有好劇本外,演員的演技也很重要。所以老師上課一定要有熱情,要投入。通常老師上課會帶著課本或筆記,一面看一面教。我到後來練了一個本事,我上課不帶筆記,把要教的東西全都記在腦裡,這樣教起來特別順暢,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學生身上,不必低頭看筆記。我發現這樣效果特別好,學生也能比較專心聽講。不過要做到這一點,是要花點功夫的。老師必須對授課內容了然於心而且做足準備。這樣做也讓老師在學生面前更有權威。有的老師上課時,沒好好準備,一面看書一面講,講起課來丟三落四。這樣學生不會尊敬老師,他們會認為自己看書就好,根本不必上課。
我要讓上我課的學生覺得學習是一種樂趣。我在學校教過好幾門不同的課,有的學生修過我教的每一門課,因為他們知道在我這裡可以學到東西並且學得有樂趣。有一年一個女生在開學的時候來找我希望我能把課程換個時間,我問為什麼,她說這門課和她的法文課衝堂,我說不行,你為什麼一定要修法文?她說畢業以後要學藝術,以後想去法國留學,而這個法文課需要到台北師大去學,我就問他既然如此為何一定要修我的課呢?她說,老師你教得好,我就是喜歡上你的課。這真是讓我感動萬分。後來有一年我去法國訪問,在巴黎還特別約了她出來吃飯。那時她已經是一個藝術家了。
大學生20歲左右,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學校不但要教他們知識更有教他們求知的方法。還要教他們如何做人。有的學生在長期填鴨式教育下長大,不知道怎麼讀書。有一次上課一個學生來找我,他說:“老師我不習慣你的教法,我以前上課都是看著課本,老師講到哪裡我畫到哪裡。可是你上課不照課本,我不知道你講到哪裡”。我聽了他的話真是感慨萬分,他居然把錯誤的讀書方法帶進了大學。
在大學裡老師常常對學生不信任,上課時要點名,考試時防作弊。把他們當中學生來教。好像他們永遠長不大。這非常不好,我們必須要給他們有機會成長,讓他們知道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我上課時從來不點名,也不小考,我不會把他們像中學生那樣對待。久而久之他們就自然變得比較有責任感。有一回期中考完,我把成績記錄在一張學校提供的名冊上。到了期末要算成績的時候,那份名單我找不到了。這下子怎麼辦?我只得硬著頭皮請學生自己把期中考的成績告訴我。我本來還懷疑會不會有學生騙我,但當我看到他們報上來的成績後,我才知道我過慮了。其實印象中我記得誰的成績比較好誰不及格。結果我發現報上來的成績與我想的完全一致。所以當我們信任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就變得有責任感。
我指導過的博士生有40多位,碩士生更不計其數。對待他們更是要小心。我的角色是advisor不是dictator。我只不過是提供一個好的研究環境來讓他們發揮。當他們來找我做指導教授的時候,我會對他們說:“我指導的方法是放羊吃草。我提供一個很好的草原,至於吃不吃就是你的事了。你不能進了這塊草原還要問我吃哪塊草,如果你進了草原而餓著肚子出去,就好像入寶山卻空手而回,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所以我從來不告訴學生他們要做什麼,我要他們自己去發掘去找尋解決問題的方法。我不會拘泥於小節,他們必須對所做的研究有全盤的了解,而不僅是知道一些枝節。經我這樣訓練出來的學生,多半有獨立研究的能力。畢了業都非常受業界的歡迎。
我和我的研究生每個禮拜都有meeting。他們要報告研究心得與進度,我這時候常是嚴厲的,有時會問得他們下不了台,曾有女生被我問哭過,還有一個男生被我問的當場昏倒。這是我的不對,他們是學生,當然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等我教訓過學生之後常會後悔,曾有幾次回家告訴太太,她把我教訓一頓然後打電話去跟學生道歉。不過學生都能包容我這種脾氣,在學校裡我們是師生關係,畢了業他們每一個都是我的好朋友。
現在我已退休,非常懷念那段在課堂上的日子。我為每一位事業有成的學生感到高興與驕傲,他們的成就得自於他們的努力,我不過在他們成長的路上給了他們一些指引。我記得以前在美國做事的時候,我的秘書在牆上掛了一幅畫,畫上寫了一句話:Happiness is to be foud along the way, not just at the end of the road. 我常對學生講這句話,我要他們知道學習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它並不需要什麼目的。如果我們不能享受學習,就不可能學得好,以後也不會有什麼成就。
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學生,講到一個老師所扮演的角色,也算是我做老師的一點心得:
老師
你不用叫我老師
因為 我並沒有教你什麼
我只是想陪你走一段 我所熟悉的山徑
你聽那山風 那蟲鳴 那水聲
你看那遠山 那挺立的樹 那叢小花
在風中 在林中 在遠處 在近處
訴說什麼是美
落葉在你腳下 露珠沾濕了衣襟
發酸的腿 吹散的髮
悸動的心啊
那是真
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你
山徑上是前人的足跡
他曾在此跌倒 也曾在此歡呼
為那一泓山泉 為那一個蛛網
年輕人啊
我將在此道別
前面的路你單獨去走
走到山的深處
也讓山走到你的心裡
你懂了嗎
山才是你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