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9日星期四

我的母親

時間過得好快,母親已經過世八年了。牆上掛著她滿頭白髮滿臉慈祥的照片,但在心裡她卻永遠是那麼年輕,滿頭黑髮,充滿了活力。而我卻是那個在她身邊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母親是一個奇女子,她出生平凡,沒受過多少教育也不曾作過職業婦女,但她的親和力,影響力無人能及。這是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這麼認為的。即使在今天只要談起她,心裡就像有股暖流,源源不絕。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就住在臺北的一個空軍眷村裡。父親是一個中級軍官,母親則在家照顧這個家,我是他們在台灣的第一個孩子。是在母親肚子裡坐船來臺的。因為我的緣故,長我三歲的大哥被留在了家鄉。在我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們在父母的呵護下快樂的成長。

 在記憶裡,狹小的巷弄,連在一起的平房,和一戶接一戶的竹籬,像電影一樣訴說著那一群離鄉背井,又在寶島台灣安家落戶的人的故事。故事裡有許多操著各地方言的伯伯,媽媽,哥哥姐姐,大毛,小毛,老三,小妹…….. 而這裡面最耀眼的明星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是楊州人,家裡是米商。但很小就到了蕪湖投奔做中醫的姨父。抗戰時隨著姨父一家到了四川。在那裡結識了長她十五歲的父親。父親是常州人母親是楊州人。兩地雖相隔不遠,但講的話卻截然不同。我從小就跟著母親學了一口蘇北話,可是常州話我卻一句也不會講。在臺灣我們沒有任何親戚,父母也很少提到家鄉的事。來臺灣後起初還能與家鄉通信,後來就整個斷了。直到大概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從香港轉來一封家鄉的信。傳來祖母過世的消息。母親哭了好多天,我知道母親記掛著哥哥,我想她把這份思念全都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小時候個子高但是運動細胞不行。 跌跌撞撞是常有的事。 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全家到基隆去玩。那裡的中正公園建在一個小山上。我貪快,結果從山頂沿著台階一路摔到了山下。好在我的命大,骨頭一根也沒摔斷,但頭腫得像個爛蕃茄。在醫院和家裡休養了好久才復原。那段日子母親每天把我帶在身邊,煮豬腦給我吃,說是吃腦補腦。 結果我的腦子好像真的一點事都沒有。母親對父親和子女的愛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好像有用不完的愛和耐心。父親到了台灣之後就患有氣喘病。天氣稍有變化就會發作。常常喘得夜不能昧。這時母親總是陪在旁邊。1978年初父親在台北街頭被摩托車撞倒,後陷入昏迷,半年後過世。這段期間母親日夜在醫院陪伴。那時我巳在美國,每打電話回來總會聽到母親的哭泣聲。她一直為自己沒能在過馬路的時候牽好父親而自責不已。

 我大學畢業在服兵役的時候,每回返家母親都會燒我愛吃的菜。在回營的時候她會為我準備一個滷好的雞腿,然後送我去火車站。我出國留學的時候,兩大箱行李裝滿了她為我預備的各種日用品,就好像我要到一個蠻荒之地一樣。

 母親非常能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她好像什麼事都會做而且做起來又快又好。 她在後院的地上鋪過磚,養過雞養過鴨,也孵過小雞小鴨。而它們下的蛋多半拿去賣了, 賣了錢再去買飼料。逢年過節偶而也會殺一兩隻來吃。小時候和雞鴨一起玩,不懂母親為什麼要把蛋給賣了,又把雞給殺了。幼小的心靈裡不知道養一個家有多困難,只知道雞好可憐。所以我從小就不吃雞。父母也不勉強我,可是有一樣雞肚子裡的東西,母親卻堅持非要我吃不可,小小圓圓的一粒,她說是聰明果,吃了會聰明。所以每回殺了雞我就要吃那個聰明果,可是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小時候家裡沒有任何現代化的家電,母親每天從早忙到晚。買菜,燒飯做菜,升煤球,洗衣服,還要照顧我們三個小孩,燒水給我們洗澡。那時家裡沒有閒錢,上館子吃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父母隻身在臺, 家裡沒有老人可以幫忙。什麼事都要自己打理。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辦到的。

 那時候每個家庭主婦都會打毛線,我們身上穿的毛衣都是母親織的。常常當毛衣趕不上我們個子的時候,她會把毛衣拆了再重打一件。母親也會包一些据說要外銷的成衣回來做以貼補家用。這些多半是中式的小孩衣服。除了剪裁縫製外還要繡邊釘扣子。母親從早忙到晚,我從來沒有看她停過。她的手巧,什麼都難不了她。我記得有一回村裡辦了一個織髮網訓練班。家家戶戶的婆婆媽媽們都跑去參加。期末的時候有一個比賽,看誰織的快織得好。母親得了第一。

 母親的菜燒得極好,不但好吃而且精緻。她總是把肉絲切得細細的,豆干會剖得薄薄的好幾片然後再切成絲。父親喜歡自己做麵食。母親很會包包子,她說楊州包子是有名的。多年後我去了楊州,在那裡吃了一頓包子宴。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我還是覺得母親做的比較好吃。她喜歡我們看她燒菜,也不會介意我們的任何批評。我弟弟妹妹都跟她學燒得一手好菜。就連我的兩個小孩都很會做菜。你問他們從那裡學的,他們會毫不猶豫的說是跟奶奶學的。

 我到美國留學後就跟在家鄉的大哥取得了連繫。當美國和大陸關係好轉後,我就設法將大哥接到美國來探親。那時大陸還很封閉,我們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大哥的簽證申請下來。等買妥了機票,我急忙通知在臺灣的母親來美國會面。結果他倆同一天來美國。相隔三十多年分隔兩地的母子再次相認,那個景像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三十多年大哥歷經各種磨難,做為一個黑五類,沒有機會受教育,像一個孤兒一樣在農村裡長大。母親一直為了當年把大哥留在家鄉而心有愧疚。相見的那一刻那種思念,不捨和愧疚的情緒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大哥在美國呆了半年才回去。自此母親幾乎每年都會去家鄉看大哥。大哥事母至孝,對當年父母把他留在家鄉的事一句怨言也沒有。在母親晚年的時候,大哥好幾次到美國來專程照顧母親。

 我在1986年底回台灣教書,自此就常有機會和母親相處。這時她已搬離眷村,住進了一個國民住宅。 每回我們去台北,她都會燒好多菜。要回新竹的時候,又大包小包的讓我們帶著走。2002年我妻子,秀錦,得了大腸癌,要住院動手術。那時母親正好在大陸哥哥那兒。她知道後連忙趕回台灣,她得了感冒,我叫她不要來醫院,她說她會戴著口罩,遠遠的看一眼就好。她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她關心人是真誠的而且是全心全力的關心。後來我們常跑台北榮總做化療,只要她在臺灣,她一定天天都來醫院。我們每回住院,第一件事就是要打電話告訴她我們住那一間病房。否則她會急得不得了。即使她人在美國也是一樣。有一次我們忘了打雷話給她,結果她從美國打越洋電話到榮總,上上下下問遍了整個醫院,才找到我們在那一間病房。她無論在那裡都對我們的情況瞭若指掌。有一次女兒從美國回台灣照顧媽媽。要回美國那一天,台北下著雨。我本要開車從榮總送她去機場,母親從美國打了好幾通電話來說:天雨路滑,太危險了,不要開車。要我去叫個車送女兒去機場。我說不知道上那兒去叫,她說:那我幫你叫好了。她就是有這樣本事。

 母親經常在臺灣,美國和大陸間跑。我們兄妹每一家都會為她預備一間屬於她自己的房間。她從來不把自己當客人,只要她在,她就是那一家的主人。母親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和力。她不管到那裡都會認識很多新朋友。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而且男女老少都有。她把每一個人都當做好朋友,而這些人個個都喜歡她。她不但有自己的朋友,我們的朋友也會成為她的朋友。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她和父親來美國看我們。在我們家住了幾個月,結果有幾個同學的太太就成了她的好友,而且還跟著她學打毛衣。後來我們住在北加州,那附近幾乎所有中國人她都認識。 所以就算在美國,她的朋友也比我們的還多。而且這些朋友絕不是泛泛之交。她們會約著一起散步,一起吃飯一起出去玩。只要她在,家裡就熱鬧了。家裡常有飯局和牌局。家裡的電話也多半是她的。到過年的時候更不得了,她電話可以從早打到晚。她在朋友中間總是帶頭的。她天生有領袖的氣質,雖然書讀得不多,但在朋友中,總是她說了算。

 母親的人緣好,乾兒子乾女兒也多。不管在臺灣,在大陸,在美國都有。這些人都對她很好,會陪她吃陪她玩。她和朋友之間的感情是真誠的,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表面的或是應酬式的。有她在,家總是溫馨的。她走了以後,家裡冷清了許多。朋友也好像少了好多。我以前常會陪她去看朋友,特別是一些長輩們。她走了後,這些長輩好像也都消失了。

 母親的記性非常好。好朋友的電話全記在腦子裡。別人家有幾個小孩,做什麼事, 生日是那一天,全都知道。自從她去了大陸後,家鄉的親戚和她娘家的親戚一下子全都冒了出來。每回和她談起這些親戚總會讓我警訝的發現,她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大大小小幾十個人的個性喜好她全記得一清二楚。每回她去大陸,都會準備一大堆的禮物去送人。送的東西也不貴,但禮輕人意重。她會說誰家的小孩今年考上了高中,她答應要送他一個手錶。或是孫女要上大學了,要送一個相機。她還會把一條香煙或一包糖果分成好多份,這個人送一點那個人分一些,總之每個人都有一份,一個都不會少。因為大哥在家鄉種田,母親總是在他們身上多用了一些心思。總是想著要怎麼幫助他們。侄女要進大學了,她會託人想辦法。 她還會幫她介紹男朋友。我常想,她大部份時間在台灣和美國,怎麼那麼神通廣大。而且當事人多半心干情願的聽她安排,並且常常都辦成了。在母親眼中,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至於自家子女的事更不用說了,她什麼都要管。而我們也都樂得讓她來管。

 母親心臟不好,心瓣膜合不攏。醫生建議要開刀修補。那時她巳年過八十,我們不敢大意,找到一個在南加大的名醫。他說沒問題,於是她做了開心手術。手術不是很順利,在加護病房就住了三個禮拜。出院後問題並沒有解決,而身體卻因手術而元氣大傷。因為心臟不好,身體常會積水。有時肚子腫得跟皮球一樣。受不了了就要去抽水。而且要每天吃利尿劑並控制喝水的量。我因妻子癌症臥病在床,再加上還要在臺灣教書,所以照顧母親的責任都落在了弟弟和小妹的頭上。 弟弟每天幫她量體重,為她調整每天吃抗凝血劑和利尿劑的量。後來她搬到南加州小妹家去住。小妹三天兩頭陪她上醫院。後來因為利尿劑吃多了,把腎臟吃壞了,醫生建議要洗腎。結果才洗了三天她就受不了了,於是她決定不洗了。可是一旦停止就立即有尿中毒的危險。母親自己知道這一生是走到盡頭了。在她停止洗腎的那一天,她拿起電話向每一個親友道別。我接到電話,聽到她電話裡的聲音清晰有力,我叫她不要胡思亂想不會有事的。沒想到這真的就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第二天她走了,走的時候弟弟妹妹和我兒漢斌隨侍在側。當我再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巳躺在棺木裡。她的面容慈祥,再也不必受病痛苦惱了。我看到弟弟悄悄的為她套上她平常帶的戒子,我心都要碎了。

遵照母親生前的矚附,我回台後為父親檢骨,火化後將骨灰帶到美國,與母親合葬在一起。父親比母親早走了三十年,但母親對他的思念沒有一天停過。這時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今天是母親九十三歲的生日,她在世的日子過得精彩。雖然有山有谷有血有淚,但她是一個勇者一個智者,一個不向命運低頭的人。在人生的舞臺上她發光發熱, 是一顆耀眼的明星。她的演出感動了所有觀眾,她的生命不僅影響了我的一生也影響了所有在她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