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菜 李佩芸(我妹妹)
𠒇時最甜美的記憶就是過年了。小時候住眷村,大家都過著緊衣縮食,量入為出的日子。平常飯桌上多是青菜蘿蔔,偶爾有碗紅燒肉,也是肥多瘦少,身上穿的多是承先啓後,傳了好幾代的舊衣,或是漂洋過海的美援物資改的漂亮紗裙,玩具呢,大多是自製的,一個洋娃娃,常常玩到斷胳臂少腿,只盼著新年到,媽媽帶著去廸化街再買個會眨眼睛的新洋娃娃。
一到過年,家家戶戶煥然一新,臘月一到,就開始大掃除,辦年貨,灌香腸醃臘肉,媽媽們進進出出忙著跑市場,不論生活過得多麼艱難,過一個豐盛歡樂的年象徵著未來的一年豐衣足食。年夜飯,看著滿滿一桌平常看不到的盛宴,不知從何下箸,晚飯後,爸爸媽媽忙著做最後的檢查,客廳的鮮花插好了,桌上的果盤裝滿了,孩子們的新衣新鞋放在床頭了,送給晚輩的紅包都備齊了,床上的被褥床單都換新了,地上也一塵不染了,等孩子們開始數著壓歲錢,計算著第二天能買幾個鞭炮時,媽媽才解下圍裙,趕著在美容院關門前去洗頭做頭髮。
來到美國後,窮留學生阮囊羞澀,打不起昂貴的越洋電話,平日都是藉著藍色的航空郵簡寫家書報平安,只有到除夕夜,才打電話給台灣的父母親拜年,拜年都選在台灣吃完年夜飯,也就是加州的清晨,許是在海外的留學生都是一樣的心思,這電話總是佔線,常常要打個半個鐘頭才能接通。媽媽在電話那頭,總會淘淘的細數她燒了那些年菜,想著媽媽面對一桌好菜和遠在美國缺席的兒女們,心中滿滿的鄉愁和歉咎。
年輕時最大的願望就是乘孩子們還沒長大時帶他們回台灣過個農曆新年,讓他們體驗一下那過年的氣氛,但是孩子們要上學,大人們要上班,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搓拖下來,孩子們長大離家,這個願望終究沒有實現。然而海外華人越聚越多,過年的氣氛也越來越濃,華人超市裏堆得滿滿的年貨,華人聚集的城市有舞龍舞獅,遊行賽會,離家的遊子,在異鄉生根發芽茁壯,也把這古老的傳統播種在這片新的土地上。每年新年,寫春聯,做年菜,與家人或三五好友吃一頓年夜飯,一晃眼在美國過了四十多個中國新年。
小時候最愛黏在廚房裏看媽媽準備年菜,美言為做小幫手,其實是近水樓台,先嚐為快,但是耳濡目染,媽媽做的年菜至今仍記憶鮮明,我現在做的年菜,多半是小時候看著媽媽做學來的。在這兒,就把記憶裏媽媽的年菜列個單吧!
素十錦 - 這是我每年必做,而且一年只做一次的工夫菜,不記得媽媽用的是那十樣材料,只知道黃豆芽是如意,一定不能少。我是就地取材,湊足十樣,通常是黃豆芽,紅蘿蔔,芹菜,冬筍,蒜苗,香菇,木耳,金針,豆乾和百頁。剛來美國時,沒有蒜苗用青蔥代替,現在連新鮮冬筍都買得到了。
雪菜炒年糕 - 這道菜和餐廳賣的絕對不同,我先把雪菜,筍絲,香菇絲和肉絲炒好一盤,然後炒青菜 (媽媽用的是鍋塔菜,美國買不到,我改用小白菜或矮腳白菜),加點鷄湯下年糕,等年糕煮軟了再下雪菜肉𢇁。這道算主食。用不完的雪菜肉絲可做雪菜肉絲麵。雪菜可以用小芥菜自己醃,吃起來更香脆可口。
滷菜 - 媽媽做滷味份量很大,要分好幾天做,可以吃個十天半月,不外乎滷牛肉,豆亁,滷蛋,海帶,豬耳朵,牛肚等等。過年時可以切兩大盤拼盤。
臘味 - 香腸,臘肉,有時候還有鹹板鴨,也是切上一盤,小時候香腸臘肉都是自己做,記得看媽媽用麵粉洗那滑不溜溜的豬腸子,然後吹口氣套個套,把醃好的五花肉塊灌進去,每隔五六吋用細繩紮緊,串在竹竿上放在院子裏曬,這一曬總要十天半個月,等飽飽胖胖的香腸變得瘦瘦乾乾就差不多了。每天搬進搬出,又要怕野貓老鼠偷吃,著實不少工夫。後來生活進步了,就去市場買現成的,不再自己灌了。自從美國市場有蒜苗賣了之後,我年菜裏一定有一盤蒜苖臘肉,加上紅蘿蔔片和兩根紅辣椒,色香味俱全。
白菜燴肉丸,蛋餃 - 這道菜也是我桌上常見的年菜之一,但是偷工減料,只有肉丸,不見蛋餃。記憶裏媽媽做蛋餃的身影有如昨日- 媽媽在屋後小巷裏,坐個小板凳,前面一個燒紅的煤球,旁邊另個小凳上擺了一碗肉饀,一碗蛋汁,再加一小碟切小塊的肥豬肉。媽媽用一個大湯杓,放在煤球上,夾一塊肥肉在杓裏轉一圈,肥肉化成豬油,熱得吱吱作響,把肥肉拿開,舀一勺蛋液放到杓裏,杓子左右旋轉,把蛋舖成一個蛋餅,再用筷子夾一團肉放在中間,小心的把一邊蛋皮掀起,對折過來,壓緊,蛋餃就做好了,媽媽被煤煙熏得額頭冒汗,眼淚直流,我只一心在旁邊等著吃油渣。做肉丸子就簡單多了。南加卅有位東北大姊,自製自銷做冷凍水餃餛飩,她做的獅子頭又大又軟嫩,價錢又便宜,我一買就買了二十多年,連肉丸子都不用自己做了。
全魚 - 象徵年年有餘的這道菜是年夜飯上不可少的,但是為了「有餘」,這魚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吃的,媽媽通常把魚煎成焦黃,漂漂亮亮的擺在桌上,等過了年再紅燒來吃,沒嚐到魚腥,所以是什麼魚,什麼味道一概記不得了。在美國就沒這麼講究了。到了美國,才跟廣東人學會了吃清蒸活魚,尤其大華超市就在家門口,所以吃年夜飯那天一早,一定趕著去買一尾活魚,通常是肓曹或鱸魚,魚洗乾淨後魚身和肚子抹點塩,餔上薑絲,蔥絲,加米酒,醬油,糖,再澆上菜油,用保鮮膜包緊,放微波爐五到六分鐘,一道清蒸魚就成功了。
油爆蝦 - 記憶裏台灣的蝦好像又小又不新鮮,可是價錢不便宜,所以平常是吃不到的。媽媽燒的蝦帶殼,先過油,再加酒,糖,醬油,蔥,薑紅燒收汁,味道重,蝦肉縮得小小的,但是我非常愛吃,總要吃得盤底朝天,就著湯汁多扒一碗飯才甘心。直到幾年前老公學做上海油爆蝦,我才發現,媽媽這道菜原來是有來頭的!
鷄湯 - 鷄湯很普通,也不記得媽媽在湯裏放了什麼作料,但是媽媽買鷄殺鷄的記憶那是難以忘卻的童年的一部分。鷄是早幾天在市場牽回來的,好像多半是黃毛的,回家用草繩栓在腳上放在天井裡頭養著,只記得媽媽總怕把鷄養瘦了,沒肉吃。殺鷄的鏡頭至今歷歷在目,記得我一點不怕,但是過程有點太血腥,我就不說了。我有兩位男同學一輩子不吃鷄肉,據說是小時候看媽媽殺鷄以後再也不忍吃鷄。現在市場上走地的黃毛鷄,烏骨雞,貴妃鷄都處理得乾乾淨淨,文明多了。記得在洛杉磯有個鷄鴨舖,有賣活鷄活鴨,現場幫你殺和清洗。後來附近隣居抗議,說味道不好,要他們搬家,現在不知如何了。
每家的年菜各不相同,都代表了代代相傳下來的故事和傳統。老公愛吃肉,我們家的年菜裏近年多了個紅燒蹄膀,孫子們愛蘿蔔糕,所以蘿蔔糕也上了桌,媳婦愛吃螃蟹,這幾個星期正是dungeon crab 盛產 ,價錢好到不行,看來除夕早晨去買魚時,順便再買兩個螃蟹吧!想著想著這桌子就要裝不下了!今天做好了肉丸子,明天得準備十錦菜了。到了龍年,我就七十歲了,還有幾年有力氣給兒孫做年夜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