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求知是人類的本能,和吃飯睡覺一樣,沒有它我們得不到最基本的滿足。這種慾望和對名利的渴求是不一樣的。這一點我們從小孩子的身上就可以知道,小孩子的成長除了吃飯睡覺外,就是學習。學習的原動力就是求知就是好奇,沒有這些本能他們是長不大的。至於名和利是額外的,並不是必要的。人大了以後用科學的方法求知就是做學問,所以做學問或者做科學研究的基本態度不應該是為了名或利,而是因為我們內心最基本的本能慾望。
因為時代的進步,科學研究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的,所以一個科學家除了滿足自身的求知慾望外,還有一個責任就是幫助所有其他的人去了解及認識真理。所以一個科學家的工作是崇高的,不是隨便鬧著玩的,更不是唬人的。他們的工作與一個企業家或政治家的工作在本質是完全不同的。後者追求的是個人或股東的利益或者一個政治團體和國家的利益,而科學研究者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追求真理。
1978年我從加州理工學院畢業,畢業典禮上致詞的是Prof. Max Delbruck。他是1969年生物及醫學諾貝爾獎得主。他講了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誠實是從事科學研究最重要的事,如果不誠實,你就不夠資格做一個科學家”。從事科學研究幾十年我常提醒自己及學生必須誠實,不僅不能造假也不可吹牛或誤導別人。既然做學問為的是求知與求真,一個科學家若不誠實就失去了做學問的原意,就跟變魔術或江湖郎中一樣。所呈現出來的不過是毫無用處的假象。
Prof. Dellbruck 當時已經退休,但他仍然醉心於研究。我在做學生的時候有一次他想做一個實驗需要一個雷射,就跟我的指導教授借用我們實驗室的雷射。他一個70幾歲的老先生就常常三更半夜一個人到我們實驗室來做實驗。他的態度真是讓人感動,他做這個研究不是為了名更不是為了利,也不是為了多寫一篇論文,他純粹是為了知識與真理。這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科學家。
在加州理工學院最有名的教授是費曼(Richard Feynman)。他是1967年物理諾貝爾獎得主。我聽過一個另外一位教授講的故事,他說有次他和費曼合作做了一項研究,後來他們把研究成果寫成論文準備發表。但就在論文寄出去之前收到一個別人的論文稿子(pre-print),發現和他們做的類似,結論也類似。這位教授非常沮喪的跑去告訴費曼,説別人已經捷足先登,他們這篇paper泡湯了。費曼聽了不但沒有不悅,反而很高興的說,太好了,別人跟我們有同樣的發現,説明這是一個好的idea,英雄所見略同。這就是他看待研究的態度,既然研究的目的是求真理,別人發現的就跟我發現的一樣可貴,不一定非要我出頭不可。
這十幾年來台灣的學術界有一股歪風,大家都在比誰的論文寫得多。好像研究的目的只在發表論文,而不在研究本身。我常看到一些年輕學者的resume,一個比一個吹的厲害,好像每個都是世界第一。科技部和教育部為了提升台灣大學的世界排名,也鼓勵大家這樣做。我對這種做法非常反感,因為這根本違反了我從事科學研究的初衷。就像前面說的,我做研究是為了求知與求真。可是許多學術界的人卻因此學會了吹噓與造假。表面上光鮮亮麗,實際上啥也不是。近年來違反學術倫理的事層出不窮,欺騙造假屢見不鮮。這些所謂的科學家和一個騙人的奸商或滿口謊言的政客有何不同?
研究需要經費,我經常審查科技部的研究計劃,許多計劃都是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自吹自擂的東西。真正的內容沒有,他們要的經費又特別多。科技部給錢常常是看名氣給,於是這成了一個惡性循環,越會吹的人拿的經費越多。他們拿了錢又去做一些抬高己身價的事。世界上的期刊一大堆,很多是靠此盈利的,他發表你的論文要向你收錢。台灣這些時髦科學家常常把研究經費都花在這上面了,真是浪費金錢。
以前的愛因斯坦,費曼總共沒有寫幾篇paper,也沒有什麼著作發表在nature 或science。我以前在國外的時候也從來不知道什麼是impact factor. 現在很多學者喜歡走捷徑,做的研究都是一些枝微末節的東西,有深度難度的就不願意碰。愛因斯坦曾經用在木板上鑽洞來形容科學研究,他說有些人喜歡找木板最薄的地方鑽洞,然後鑚一大堆的洞。他對這些科學家很不以為然,他說他喜歡在木板最厚的地方鑽洞。現在很多人寫paper就是這樣,寫了一大堆不痛不癢的短篇論文然後每一篇內容都差不多。這些論文還有另一個特點就是作者特別多,很多人就是掛個名,至於做了什麼大概自己都搞不清楚。
現在很多學術界的人喜歡追逐一些光環和頭銜。這讓我想起來費曼的一個故事。他是美國科學院院士,但他多次要求要辭去這個頭銜。他認為這個機構很多人都在自我吹噓,毫無意義。反觀在台灣許多人擠破了頭去爭取這些頭銜,不僅如此,他們同時也身兼多職。好像官大頭銜多學問就大。這根本就本末倒置,他們愛的是名而不是真理。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正好相反。他們追逐的是真理,而不是掌聲。
做學問好像上山尋寶,寶貝多半藏在崇山峻嶺人煙罕至的地方。要找到它,需要恆心與毅力及冒險家的精神。路途可能是漫長與艱辛的,但沿途的風景及尋到寶物的喜悅將使你忘卻這一路的孤獨與艱辛。如果你選擇的是一條平坦的登山大道,在掌聲與前簇後擁之下上山,我保證你絕對找不到寶貝,你頂多只能拍張照, 向人炫耀你曾經到此一遊而已。做為一個科學家,我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尋寶呢?還是別人的掌聲呢?